贵州七岁女孩被联名驱逐背后:名师、刺头、内鬼和家委会
原创-11-:03·南方周末
(农健/图)
闯入者金华园小区有些年头了。
它在年建成,占地多亩,4个区,多户。上百栋高层住宅楼灰扑扑的,高密度带来些压迫感。沿街满布商铺,餐馆、生鲜店、理发店、药房、咖啡馆,热闹而寻常。
仅从外观看,金华园的二手房成交价高得有些“离谱”——1.8万的单价,比周边小区高出至少三成,在全贵阳也算得上“顶流”。
高房价背后是某种隐藏价值。居民口中,这里是贵阳市直单位的“福利房”小区。买下这里的房子,相当于买下一份安稳且体面的中产生活。在金华园,生活可以全依靠步行:附近有公园、医院、图书馆,走10分钟就能到配套的幼儿园、小学和初中,去市政府不超过15分钟。
三面都被小区包围、只面向金华园招生的北师大贵阳附小,便是配套名校之一。在口口相传的评价里,这所学校的教学质量在全贵阳能排进前10,“观山湖区最好的”。
在城市新区,教育资源总是匮乏些。区里为此在年引进了北师大品牌,学校的办学愿景是,“每一颗星星都闪亮”。
自然就有了冲着名校而来的家长。徐璐一家就是为了孩子搬来的。在她看来,贵阳的教育水平和大城市不一样,“遇上一个好老师不容易”。
特殊的社区构成,同质化的学生家长群体——他们大多是公职人员,也有人经商,或在高校、银行、律所、媒体工作。这也成了金华园的一个卖点:大部分家长受过高等教育,对孩子的教育肯定也很重视,学习氛围更佳。
妞妞家也是社区的“闯入者”,但毫不违和,爸爸刘扬是贵阳小有名气的中医,妈妈王爽是贵州某科研院所副研究员。爸爸开的中医馆离小区不过两公里,为了方便他上下班,年7月,一家人从郊区搬了过来。两个月后,妞妞上小学了。
不过是小学一年级,王爽说自己没想太多,哪怕妞妞第一次语文随堂测试得了53分,第二次56分。好歹有进步。
只是,和近十个拿满分的孩子相比,这点进步太微小了。同学们大多上过幼小衔接班,提前学了拼音和10以内的加减法。
那时,妞妞也没闲着,她学了钢琴、画画,也踢足球,皮肤晒得黝黑。
王爽早就做好了妞妞基础薄弱、要慢慢进步的心理准备。事后回想,她反思自己没考虑到,“学校和老师会通过排名,强化妞妞和同学的差距”。
作业这件小事一开始是几乎每个小学一年级家长都经历过的鸡飞狗跳。
生活紧张得像在“打仗”。每天晚上,夫妻俩辅导完妞妞写作业,再陪她洗漱、上床睡觉,到晚上快11点,才有时间做些自己的事。第二天早上,又得在8点前送妞妞上学。
王爽,这位39岁的副研究员成了“伴读书童”。为了节约时间,她甚至提前把每门课的习题本翻开,铺在桌面。
一家三口都成了“炸药桶”,不是两口子吵架,就是夫妻俩朝女儿发火。有时作业量看起来是一小时的事,妞妞拖了三四个小时,王爽轻易就被引爆,“怎么不快点写?”
“不好玩!”妞妞沉闷了不少,从学校回来,常常瘫在沙发上发愁。王爽想起不久前的幼儿园,这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和小朋友的故事总也讲不完。
生活怎么变成了这样?第一个学期结束,王爽和丈夫讨论,妞妞的学习能力没什么问题,成绩逐渐从不及格到及格,再进步到七八十分。焦虑在于:在学校,妞妞不只跟自己比,还要和已经“抢跑”的同学比。
回顾自己的经历,刘扬自认为凭着对专业的热情坚持下来,而不是靠死记硬背。和写作业相比,他更在意培养思考能力。一块儿读完绘本,他会让妞妞在沙发上发会儿呆,给她留下一些“空白”时间。
王爽也一样,她学哲学出身,认为当孩子具备思考能力后,学习就是最简单的事儿了。她也担心过多作业会影响妞妞的学习热情,对孩子来说,“保持好奇心、探索心,比什么都重要”。
夫妻二人决定,不再为作业的事为难孩子。
一年级下学期,受疫情影响,妞妞在家上网课。课程只有半天,按照老师的规划,下午是作业时间。王爽则把这半天分配给户外运动,去公园晒太阳、踢球、溜滑板。吃过晚饭,6点半,妞妞开始写作业,到8点,再练会钢琴,9点半睡觉——写不完的,爸爸代劳。
代写作业没几天,班主任发现了。双方达成共识,要是孩子完不成作业量,可以选择性少做些。老师仍会在少做的作业上批注,夫妻俩权当没注意。
后来,王爽听说,当时的班主任私底下其实也流露过对她的不满,但至少在明面上,双方相安无事。
不管怎样,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名师来了没多久,二年级开始了。
语数英三门主课老师因为各自的原因离开了学校,刚带完毕业班的Z老师接任了班主任。
这是一位受到家长推崇的名师:贵阳市名班主任、市骨干教师,拿过市小学语文教师基本功大赛七项全能一等奖,带的班曾获得区特等奖。
语文作业也多了起来。家长们在一个没有Z老师的群里感慨:
“我家孩子今天早上大清早起来赶作业。”
“语文作业这量有点大,而且有点超纲。”
有家长说起孩子考试前不舒服、呕吐。“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有人问。
妞妞一家和老师关于作业达成的平衡也被打破了。
年8月开始,妞妞的咳嗽持续了一个多月。9月23日,刘扬向Z老师申请,妞妞被确诊为过敏性咳嗽,下午需要长期请假,去医院做脱敏治疗。
10月16日中午,刘扬照常去接妞妞。11点55分,离放学还差15分钟,Z老师在家长群发布信息:“(昨天作业)凡是非A全部重做!何时完成何时离开,望周知。”等了一个多小时,妞妞还没出现,刘扬着急,趁有车来,校门打开,尾随进了学校。
在刘扬的叙述里,他走进教室,和讲台前的Z老师说明情况,就带妞妞离开了。Z老师也没说什么。
两天后,班级家委会成员陈飞——一名高校教师联系刘扬,想约他谈谈。“为什么这样的事会被转给家委会?”王爽不明白。
家委会的普及,可以追溯到年,教育部出台《关于建立中小学幼儿园家长委员会的指导意见》。文件指出,“沟通学校与家庭”是家委会的基本职责。
陈飞后来向家长们解释,自己在家委群中了解到,Z老师对刘扬接走孩子“有些想法”。他认为,班上只要有一个家长和老师关系不好,“大家都没好日子”,就主动提出,由他去沟通。
陈飞描述,自己去了刘扬家,劝他,小学老师(态度差),不客气地讲,就是“职业病”。不要太认真,知道老师什么意思就行了。
“一句话,老师就像领导,不管对不对都要听她的。”刘扬总结。
联名“驱逐”贵阳的秋天总在下雨,整个城市笼罩在雾蒙蒙的水汽里。妞妞的咳嗽一直不见好转。
半个月后,年11月3日中午回家,妞妞开始哭,伴着咳嗽,又急促地喘起来,呼吸困难。刘扬赶回家处理,他判断,这是过敏性咳嗽引发的急性哮喘,可能是情绪波动产生的应激反应。
这天语文课结束,Z老师把妞妞叫到办公室补写作业——这让她错过了一整堂数学课。“害怕,委屈。”王爽分析妞妞的心态,“少写作业”原本是家长和老师商量好的事,可她还是受了惩罚。
这一次,王爽积攒的情绪爆发了。电话里,她连珠炮似的向Z老师发问,“你对孩子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让她到办公室写作业?已经说了孩子身体不好,请假条也交了,还要怎样?
王爽承认自己表达过于偏激,那段日子,她处在痛苦中,“一方面希望孩子可以正常休息和生活,一方面又很恐惧,不知道作业没写完,她会在学校里经历什么”。
家委再次上门,这次又多了位“说客”。他们评价王爽和刘扬,“太单纯,不懂人情世故”。
结果还是和上次一样,谁也无法说服谁,“不欢而散”。王爽表明态度——家长和老师间没有领导跟被领导关系,“别说家长了,孩子跟老师也是平等的”。
可妞妞得继续上学。这次,夫妻俩找到了校长,年11月20日,在校长协调下,他们同Z老师见面,协商对孩子“分层教学”。在一名知乎用户发出的聊天截图中,11月21日,疑似Z老师在家委会群里提到,自己和妞妞父母对谈一个多小时,达成共识,“以后大家是一个大家庭,团结起来,和和美美多好啊!”
彼时王爽还不知道,电话冲突的第二天,11月4日,家委就组建了一个没有她家的家长群。建群第二天,家委在群内通知家长,放学接孩子时签署一份请求校方劝诫妞妞转学的请愿书。请愿书对王爽的“指控”包括:向老师提出对孩子“特殊照顾”、不尊重学校规章制度、影响班级荣誉、反对其余家长加强孩子课后练习的要求、长期在上课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