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三明治(ID:china30s),作者:胖粒
1
我曾经尝试过自杀。在我妈妈嗔怒于我没有宰猪食时。
楼梯间有农药,味道很大,一种恐怖的气息。如果你在野外漫行,在稻田旁边行走,那种味道会告诉你这里即将又某种东西正在死去,虫,或者是草。
我胆小,懦弱,只想吓唬她。成功了。我把它们撒在门口,嗅觉灵敏的人早已感知到了危险。她慌张地喊我的名字,我躲在被子里没有出声。门被踢开。我看见她哭了。一个农村妇女的绝望还是希望?我没有多想。
有人对我讲起我奶奶自杀的事情,起源于爷爷的家暴。4、5岁时,我见过那些残忍的画面。一个男人拿着一把斧头,把女人按在地板上,他们的手在在空中对抗着。只有几厘米,斧头会砍到女人的头,女人用尽全部的力气在抵抗,她的眼泪蹦了出来。我能做什么呢?
我只能哭,像一个警报器,寻找救援。邻居来了。他们被拉开。十几年后,人们对我谈论奶奶的事,我想象她独自看这一块和死亡相连的粗布时,痛苦,绝望,她会忍住哭声吧?我很熟悉她的啜泣声,通常是低声呜咽,再是无声流泪。多年以后,我也学会了无声哭泣。刘德华的《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说男人需要释放,我想我是女人也不敢。与此关联的痛苦事件让大声哭泣变得羞耻。
湖北恩施的山区,我们在一所希望小学里念书。没有午饭,早上那顿饭会在你的肚子里停留9个小时,你会希望它们的离去更慢一些。4点从一条钢丝桥上走过,再过半小时,就能吃上饭。饭菜留在锅里,有时有渣海椒,可以拌饭,能吃三碗。
四年级,开始住校,能吃上一顿午饭,自己带米,一个铝制饭盒,早晨起来淘米然后放去食堂的大锅里。如果学校断水,我们会去学校后面的“烂沟湾”,那个小溪里有活泼的虾,边上有野南瓜。有人把虾放进饭盒与米搅拌,南瓜也被放入其中,我们打起水仗,在下山时唱起卓依婷的《兰花草》。
朱静死于“疯病”。在传言中,她的外婆、妈和她都死于这种奇怪的病症,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她在17岁那年就会死去。死前,她的孩子,一个男孩,已经两岁了。
我会想起我曾经用“草籽”欺负过她,小学2年级,我带着一群男同学,在山上摘了粘人的“草籽”,在一个墙角像子弹一样砸向她。她的长发卷作一团无法解开。赶集的时候,她的妈妈找到我,她躲在她妈妈的身后,怯怯地望着我,已经是短发了。我忘了当时有没有愧疚,只知道我有点害怕。她妈妈,那个从高山上嫁到平地的老实女人,在笑着说完我有点调皮之后,给我塞了五毛钱。
我妈说她嫁到外婆家乡了,“大山坪”,没有通车时只能步行。山路,一座山连着一座山,有蛇,野鸡和没人见过的土匪。最短也需要5个小时吧,登顶后,站在垭口边,天开始吹起凉风,太阳温和,土里的烟叶青绿,世界平静。而她死于“疯癫”。
娶她的那个男人大她十几岁。虽然15岁就嫁了人,但人们还是认为这是她最好的归宿。因为她弱小因为她老实。她生了两个小孩,第一个生下来没多久就死去了,女孩,第二个成功存活了,男孩。有人说这很幸运,他们普遍认为那个疯癫的病传女不传男。男孩两岁时他的妈妈死了。男孩三岁时,她妈妈的妈妈死了。那个被因为我的错而剪掉头发的女孩,没有责怪我反而塞给我五毛钱的女人都死了。
山很大很高,风被葱郁的树木击碎在沉默中,没有任何声响。
2
年,我从希望小学去了县城里最好的中学念书,一共五个人,我们坐近一个小时的班车到达县城,带上棉被,穿着有些土气的衣服进入校园。教学楼高高大大,刷着白漆,灯管很亮,学校的饭菜很好吃。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过不了多久就会遭遇他人的欺负,就像我当初用草籽扔向朱静一样。
当那个耳光落在我脸上时,走廊外面的声音感应灯被这声音震亮一下亮起来。我叫他秃头,如果我客观地回忆的话,他瞪着眼睛问我“到底是谁说的?”
我知道了他打我的原因。一节班会课,他来上。秃头是班主任,叫罗衡甫,40岁出头,脸颊瘦削,眼镜架在他鼻梁上像在峡谷边架了座钢丝桥。由于秃头,他把右边仅剩的头发留长后,反过来盖在头顶上,这样可以在视觉上减轻秃头的程度。他教语文,喜欢在讲台上一手拿着课本,一手拿着教鞭,然后用课本遮住脸带着浓重的鼻音朗诵起古诗。他喜欢朗读曹操的《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他念诗时所有人坐直的身子可以稍微松口气,我无法听进他的朗读,很多人和我一样,大家的目光交接,像在演哑剧。其实他都知道。如果你仔细观察,能看见他的一只眼睛在课本的边缘游移,时时刻刻盯着讲台外的世界。我称此为“钓鱼式上课”。好的,如果你的表情出卖了你,如果你的目光看向别处,如果你在思考午饭吃什么,以上,如果你运气不好。你会被命令去操场做50个蛙跳,或者你的头发会出现在他的手上,你的头会被他拽着往墙上撞。
那天的班会课上,他让学生写匿名揭发信,说要整治班里的歪风邪气。他的皮鞋和地板相碰时发出“derder”的声音,像是死亡倒计时。一个个挨着收,有人脸上出现了惊恐的表情,开始在前后左右试探着问都写了谁。
晚饭后,快要上自习课时,一个叫张蕾同学跑到教室说他找我,周围同学起哄起来:背时喔,你要背时了。
我习惯了这种讥笑。从乡村小学来到这里的新鲜感在军训后消失殆尽,大家开始自动划分圈子。县城小学毕业的,乡下小学毕业的,我们并非同一世界的人,也并不会各玩各的,如果城里的要欺负乡下的学生的时候。
排斥、打压与反抗、忍受构成了班级内部的互动。一群可爱的活泼的友好的青少年。如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在某节课上一个男生拿着一支尖细的钢笔插进了我胳膊。下课后的厕所一个女生被轮流扇着巴掌。
女生们成立了一个帮派——野猪帮,我开始成为其欺压的对象,她们除了上课和睡觉外,几乎无时无刻围在我身边进行嘲讽:“你怎么长这么丑啊,怪相。”为此她们给我取了一个外号叫“毛怪”,并强迫班上的人都这么喊我,同时逼迫我在班上唯一的好朋友跟我说“你丑得我不想跟你做朋友。”我成为了班上的局外人。对我的嘲笑和奚落也成为班里完全合法的事。
这次匿名检举让我成为了焦点。到了他的办公室,没开灯,站着抽烟,看不清他脸,那尖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看,看,这纸条上写的你。”我拿起来从左至右看了一遍,上面写着“XX在班上说罗老师和向老师搂搂抱抱。”
“你说过没有?”
“我没说过。”
“那你说是谁说的?”
施行住宿制,他是那周的值周老师,必须待在学校。晚自习后,他让我在宿舍楼前跪着,刚下课的学生一个个经过我的面前,我想起了那些自杀的场景,吞食毒药,上吊,或者某名奇妙地疯了,疯癫会更好,我会去扯掉他头上仅剩的几根头发,然后高声大笑。
我开始逃课,开始寻求校外“混混”的庇护。周末我去网吧待一个下午,不打游戏,只看各种影视剧。然后去一个亲戚家洗澡。再去溜冰场,那里有我认识的人,乐攀是那里的大哥,也是我们村里的,很早就辍学了,在温州打架入狱了几个月,不干事了,回到县城,买了辆摩托四处转。“以后谁再整你,你就跟我说,我打死他。”乐攀对我说。
没有人对我怀抱希望,我成为了他人口中的一个“坏女孩”,我的发型模仿李宇春,穿破铜牛仔裤,我坐在乐攀的摩托车后座上,迎着风,穿过那些破乱的街道,看着他们打桌球。只有一个球撞上另一个球的声音的声音才让人感到安稳。
3
百分之百这个女孩无法考上一中。村里人都这么说。我家里人也这么说。我爸提前对我表示考不上不会给我走关系不会给我出高额的择校费。我想,随便吧,我不在乎了。不出所料我去了县城的职业技术学校,我在普高班,文科,还是能参加普通高考的,但考上本科的概率几乎为零。人们议论进这所学校的女生只能跟着别人鬼混了,我想我早就学会“鬼混”了,再给他们更多议论的空间如何。
我挺喜欢那里,因为这学校出了名的烂,但烂会带来闲散,而闲散让人自由。
由此我在那里跳舞、打架、逃课,跟同学在天台用油漆涂鸦。没有什么精神滋养,学校名声差,但是大家摇摇摆摆很快乐,有种只能在最边上和最底下才能获得的自在。
那里给了我自信,从前我被打压,接着反击,然后在这里获得了他人的尊重。我走在路上,几乎没有几个人不认识我,我很得意,然而那种快感很快就消失了。我的家人我的邻居还是在贬低我。在暑假,我在义乌火车站卖眼镜,城管来抓我时,看见我还小,把我放了,我又去那些厂里打零工,8块钱一个小时,给廉价的塑料项链上吊牌。午饭时由于我多点了一个鸡蛋羹,被我妈责骂。
我想,我以后就要像乐攀,像我的小学同学像我妈这样在工厂里打工吗?我会很快跟一个厂里的年轻人恋爱然后怀孕回家摆酒席继而让我的孩子有成为留守儿童吗?
不可以。
要争气啊,要改变这命运,要爬。能有何选择呢?我询问了很多人,最后得到的答案是:成为一个艺术生。
我开始学习那些从没有接触过的东西。播音主持、音乐、编导。在县城里找不到学习资源,我就跑到县城的电视台,溜进他们的办公室,找到县新闻联播的主持人,说服了他们免费教我说普通话。
学校成立了“香樟树”文学社,我在那里发了很多文章。周末我在新华书店玩,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书。看周国平看池莉。我对池莉写的那些中年人产生兴趣,他们看起来和我的世界完全不一样,烦恼都是淡淡的,不像我,随时处在命运的悬崖边,那种放松让我向往。
我的语文老师张文勇,是个并不年轻的年轻人,看起来沉默又拧巴,他不喜欢给我们上课,常说,你们自己去读吧。由于我语文成绩好,总是班上第一,因此他会多给我指导。
有次他拿来一本余杰的书给我。在他的课上,他把我喊出去,给我讲余的故事。那两节课,同学们在教室睡觉或者看书,我们在走廊上谈论。他也说起尼采,当然我当时并不知道谁是尼采。从走廊看过去是一片山,秋天柿子黄了,藏在山间,比较显眼。记忆迷糊了具体内容,只记得走的时候老师说,在这样的一所职业技术学校,我们说了余杰,谈论了尼采。
4
那一年,我的小学同班同学,曾是班里的音乐委员嫁给了了我的表弟。他们在温州的工厂里打工相识,恋爱几个月后,女方怀孕,决定结婚。年纪还小,不能扯结婚证。
没有关系,没人在乎,一场酒席的效力比一张纸更强大。男方入赘,同学在次年生下了一个男孩。满月酒时我抱了抱那个柔软的婴儿,很惊愕很惋惜,那时我刚高三毕业,正在兴奋即将去大城市念书。
酒席上很多人表示赞赏与羡慕,按照他们的话说,如此年轻就能拥有自己的生命的延续,不出意外,在同学四十多岁时就能抱上孙子啦。第三代。人生圆满。
表妹曾经就读的小学已经被人遗忘。
无话可说,当我去往那所学校发现只有两个学生时。两个女孩,与一个男教师在操场边的草坪里拔草。女孩告诉我,这是他们经常上的拔草课。除了拼音和数学,没有什么可以再可以学习的。她们共用一间教室,一块黑板。左边是小女孩的,二年级的拼音板书,右边是三年级女孩的,几个简单的汉字写在旁边。
学校面积很大,四周都是山,旁边有几户农家,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加入了她们的拔草课,那个上了年纪的老师去了办公室开始煮面条。两个女孩带着我去往乒乓球台,那里是她们的“展示台”。她们去附近摘了一些野花,摆好放在台面上,然后认真给我挑了最美丽的一朵。几棵杉树旁的土堡是她们的“后花园”,旁边有块斜石,已被溜得非常光滑,这是一个天然的滑梯,我们依次滑着,忽视上课铃。
表妹因为学费的问题她没有选择了免费的幼教专业。前提是必须在毕业后回到乡村当五年的小学老师。
我和她的交流不多,只知道她喜欢韩寒,想成为一个作家。语文成绩好,写的作文常获奖。平时寡言,有个弟弟。通常只有在过年时我才会见到她,她通常保持沉默,煮饭,收拾碗筷,给客人端茶打洗脸水。她喜欢带我去附近的山堡走动,捡板栗,摘树莓,看满田的葵花,路上她也不讲话,我说什么她都是应和,“好”、“是的”、“对”。
大专毕业后她成为了一个小学的语文老师、音乐老师、美术老师。离家不远,她挺喜欢这份工作,跟那些年幼的学生站在一起,她说她感到自在,她指导他们写作文,让学生学着写日记。他们写草,写写树,写山,写自己想成为一只啄木鸟。
我知道她仍旧有写作梦,便鼓励了她去参加短故事的写作项目,在那里我才知道她的童年和我一样,充满了各种不幸的事。她七岁才见到从外面打工回来的母亲,不知道应该开口喊“妈”还是“妈妈”。我和她做过同样的事。我妈在我两岁时就去温州打工了。再次见到时我已经7岁了,见到她很害羞,往床底钻,也在那时收获了一个弟弟。我看着那个丑陋的身体降生在一个木盆里,我拿了一把剪刀,在接生婆的吩咐下剪断了他和我妈之间的那根脐带。
5
12月20日,生源地助学贷款还款日。我陆续收到国家开发银行的催还信息。还有几千没还。并不是一个大数目,我只是忘记了它的存在。当我坐在上海精致的咖啡馆喝着咖啡时,当我在酒吧里学着成为一个光鲜亮丽的都市人时,我会忘却它。贫穷让我紧张,让我不敢去放纵和享受。去年我许了个愿望,希望能把贷款还完,能存上一点钱。但同时,我对此又怀抱决绝,我认为,这,无关紧要,不足挂齿,重要的是人的本身,他的尊严与自由他的汲取之物与给世界的返还之物。
我怎么成为这样了呢?我也想不明白。如果从职校开始我寻求一条改变命运的路径,为何毕了业开始了工作就成了一个“满不在乎”的人了。我对朋友说,应该是没了能量了,这一路都耗尽了啊,走不动了。朋友打着伞,我们沿着街道乱走,她从四川的小城市来到上海,在国际媒体工作,她抽烟,她流泪,在一个专卖打折的进口食品店里,我买了一袋糖果,给了她三颗。
我们看到一只狗被它的主人拿着绳子使劲往外拉,天下着大雨,狗不肯走,但是主人的力气更大,那只狗挣扎了一会,只能慢慢向前滑去,冒着雨。
我曾一度不理解表妹为何要就读那样的专业选择那样的学校,在她的文章里,我看到到了自己在粗暴的丛林法则下的功利和丑陋,意识到了那句“凝视深渊深渊也凝视你”的含义。拿破仑并不是标准。一个弱者的出路并不是去成为一个强者。
她已经不再对自己的遭遇心怀愤怒了。她把那些遭遇当作玩笑讲给学生听,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使自己学生避免遭遇那些痛苦。
班上的孩子大部分是留守儿童,照顾他们的爷爷奶奶们要么过分溺爱,要么将大人自私又狂躁的一面全展现在他们面前;有的是单亲家庭,缺爱的环境让才上小学的他们开始“谈恋爱”;有的从出生到现在还不知道妈妈的名字和相貌;还有的会在作文中写道“我知道我是抱来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不要我呢?”所以我爱他们,仿佛是在爱儿时那个没人爱也没朋友的自己。我开始同他们交心,把我所经历过的一切全告诉他们,让他们穿越到二十年后以父母的身份给自己的孩子写一封信,信中大多写着“不管发生什么,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不要你读书有多厉害,但你一定要做一个好人”,“我会给你取一个好听的名字,你一定要好好地爱我”等等。字里行间表达着他们对父母的思念,也透露出对大人教养方式的不认同。我试着以此同他们的家长转达孩子们的想法,可几乎没有一个家长愿意同样坦诚地回一封信给孩子。给他们上性教育课,将那些我都不好意思看的图片展示在大屏幕上时,班上一片哗然,那堂课硬着头皮讲了生命是如何孕育,男女生如何注意私处的清洁卫生,如此防止被性侵等等,办公室的老师戏称我在上“小黄课”,但我觉得这些非常有必要让他们知晓。我希望他们不要经历我所经历过的一切,有个纯真的童年;我希望他们长到二十岁也依然可以笑得天真坦荡;我希望所缺失的童真和纯洁他们都能拥有……引用自《从留守女童到乡村教师,我经历过的那些梦魇》
DONTCRY,GIR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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