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南方周末」
(农健/图)
闯入者
金华园小区有些年头了。
它在年建成,占地多亩,4个区,多户。上百栋高层住宅楼灰扑扑的,高密度带来些压迫感。沿街满布商铺,餐馆、生鲜店、理发店、药房、咖啡馆,热闹而寻常。
仅从外观看,金华园的二手房成交价高得有些“离谱”——1.8万的单价,比周边小区高出至少三成,在全贵阳也算得上“顶流”。
高房价背后是某种隐藏价值。居民口中,这里是贵阳市直单位的“福利房”小区。买下这里的房子,相当于买下一份安稳且体面的中产生活。在金华园,生活可以全依靠步行:附近有公园、医院、图书馆,走10分钟就能到配套的幼儿园、小学和初中,去市政府不超过15分钟。
三面都被小区包围、只面向金华园招生的北师大贵阳附小,便是配套名校之一。在口口相传的评价里,这所学校的教学质量在全贵阳能排进前10,“观山湖区最好的”。
在城市新区,教育资源总是匮乏些。区里为此在年引进了北师大品牌,学校的办学愿景是,“每一颗星星都闪亮”。
自然就有了冲着名校而来的家长。徐璐一家就是为了孩子搬来的。在她看来,贵阳的教育水平和大城市不一样,“遇上一个好老师不容易”。
特殊的社区构成,同质化的学生家长群体——他们大多是公职人员,也有人经商,或在高校、银行、律所、媒体工作。这也成了金华园的一个卖点:大部分家长受过高等教育,对孩子的教育肯定也很重视,学习氛围更佳。
妞妞家也是社区的“闯入者”,但毫不违和,爸爸刘扬是贵阳小有名气的中医,妈妈王爽是贵州某科研院所副研究员。爸爸开的中医馆离小区不过两公里,为了方便他上下班,年7月,一家人从郊区搬了过来。两个月后,妞妞上小学了。
不过是小学一年级,王爽说自己没想太多,哪怕妞妞第一次语文随堂测试得了53分,第二次56分。好歹有进步。
只是,和近十个拿满分的孩子相比,这点进步太微小了。同学们大多上过幼小衔接班,提前学了拼音和10以内的加减法。
那时,妞妞也没闲着,她学了钢琴、画画,也踢足球,皮肤晒得黝黑。
王爽早就做好了妞妞基础薄弱、要慢慢进步的心理准备。事后回想,她反思自己没考虑到,“学校和老师会通过排名,强化妞妞和同学的差距”。
作业这件小事
一开始是几乎每个小学一年级家长都经历过的鸡飞狗跳。
生活紧张得像在“打仗”。每天晚上,夫妻俩辅导完妞妞写作业,再陪她洗漱、上床睡觉,到晚上快11点,才有时间做些自己的事。第二天早上,又得在8点前送妞妞上学。
王爽,这位39岁的副研究员成了“伴读书童”。为了节约时间,她甚至提前把每门课的习题本翻开,铺在桌面。
一家三口都成了“炸药桶”,不是两口子吵架,就是夫妻俩朝女儿发火。有时作业量看起来是一小时的事,妞妞拖了三四个小时,王爽轻易就被引爆,“怎么不快点写?”
“不好玩!”妞妞沉闷了不少,从学校回来,常常瘫在沙发上发愁。王爽想起不久前的幼儿园,这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和小朋友的故事总也讲不完。
生活怎么变成了这样?第一个学期结束,王爽和丈夫讨论,妞妞的学习能力没什么问题,成绩逐渐从不及格到及格,再进步到七八十分。焦虑在于:在学校,妞妞不只跟自己比,还要和已经“抢跑”的同学比。
回顾自己的经历,刘扬自认为凭着对专业的热情坚持下来,而不是靠死记硬背。和写作业相比,他更在意培养思考能力。一块儿读完绘本,他会让妞妞在沙发上发会儿呆,给她留下一些“空白”时间。
王爽也一样,她学哲学出身,认为当孩子具备思考能力后,学习就是最简单的事儿了。她也担心过多作业会影响妞妞的学习热情,对孩子来说,“保持好奇心、探索心,比什么都重要”。
夫妻二人决定,不再为作业的事为难孩子。
一年级下学期,受疫情影响,妞妞在家上网课。课程只有半天,按照老师的规划,下午是作业时间。王爽则把这半天分配给户外运动,去公园晒太阳、踢球、溜滑板。吃过晚饭,6点半,妞妞开始写作业,到8点,再练会钢琴,9点半睡觉——写不完的,爸爸代劳。
代写作业没几天,班主任发现了。双方达成共识,要是孩子完不成作业量,可以选择性少做些。老师仍会在少做的作业上批注,夫妻俩权当没注意。
后来,王爽听说,当时的班主任私底下其实也流露过对她的不满,但至少在明面上,双方相安无事。
不管怎样,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名师来了
没多久,二年级开始了。
语数英三门主课老师因为各自的原因离开了学校,刚带完毕业班的Z老师接任了班主任。
这是一位受到家长推崇的名师:贵阳市名班主任、市骨干教师,拿过市小学语文教师基本功大赛七项全能一等奖,带的班曾获得区特等奖。
语文作业也多了起来。家长们在一个没有Z老师的群里感慨:
“我家孩子今天早上大清早起来赶作业。”
“语文作业这量有点大,而且有点超纲。”
有家长说起孩子考试前不舒服、呕吐。“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有人问。
妞妞一家和老师关于作业达成的平衡也被打破了。
年8月开始,妞妞的咳嗽持续了一个多月。9月23日,刘扬向Z老师申请,妞妞被确诊为过敏性咳嗽,下午需要长期请假,去医院做脱敏治疗。
10月16日中午,刘扬照常去接妞妞。11点55分,离放学还差15分钟,Z老师在家长群发布信息:“(昨天作业)凡是非A全部重做!何时完成何时离开,望周知。”等了一个多小时,妞妞还没出现,刘扬着急,趁有车来,校门打开,尾随进了学校。
在刘扬的叙述里,他走进教室,和讲台前的Z老师说明情况,就带妞妞离开了。Z老师也没说什么。
两天后,班级家委会成员陈飞——一名高校教师联系刘扬,想约他谈谈。“为什么这样的事会被转给家委会?”王爽不明白。
家委会的普及,可以追溯到年,教育部出台《关于建立中小学幼儿园家长委员会的指导意见》。文件指出,“沟通学校与家庭”是家委会的基本职责。
陈飞后来向家长们解释,自己在家委群中了解到,Z老师对刘扬接走孩子“有些想法”。他认为,班上只要有一个家长和老师关系不好,“大家都没好日子”,就主动提出,由他去沟通。
陈飞描述,自己去了刘扬家,劝他,小学老师(态度差),不客气地讲,就是“职业病”。不要太认真,知道老师什么意思就行了。
“一句话,老师就像领导,不管对不对都要听她的。”刘扬总结。
联名“驱逐”
贵阳的秋天总在下雨,整个城市笼罩在雾蒙蒙的水汽里。妞妞的咳嗽一直不见好转。
半个月后,年11月3日中午回家,妞妞开始哭,伴着咳嗽,又急促地喘起来,呼吸困难。刘扬赶回家处理,他判断,这是过敏性咳嗽引发的急性哮喘,可能是情绪波动产生的应激反应。
这天语文课结束,Z老师把妞妞叫到办公室补写作业——这让她错过了一整堂数学课。“害怕,委屈。”王爽分析妞妞的心态,“少写作业”原本是家长和老师商量好的事,可她还是受了惩罚。
这一次,王爽积攒的情绪爆发了。电话里,她连珠炮似的向Z老师发问,“你对孩子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让她到办公室写作业?已经说了孩子身体不好,请假条也交了,还要怎样?
王爽承认自己表达过于偏激,那段日子,她处在痛苦中,“一方面希望孩子可以正常休息和生活,一方面又很恐惧,不知道作业没写完,她会在学校里经历什么”。
家委再次上门,这次又多了位“说客”。他们评价王爽和刘扬,“太单纯,不懂人情世故”。
结果还是和上次一样,谁也无法说服谁,“不欢而散”。王爽表明态度——家长和老师间没有领导跟被领导关系,“别说家长了,孩子跟老师也是平等的”。
可妞妞得继续上学。这次,夫妻俩找到了校长,年11月20日,在校长协调下,他们同Z老师见面,协商对孩子“分层教学”。在一名知乎用户发出的聊天截图中,11月21日,疑似Z老师在家委会群里提到,自己和妞妞父母对谈一个多小时,达成共识,“以后大家是一个大家庭,团结起来,和和美美多好啊!”
彼时王爽还不知道,电话冲突的第二天,11月4日,家委就组建了一个没有她家的家长群。建群第二天,家委在群内通知家长,放学接孩子时签署一份请求校方劝诫妞妞转学的请愿书。请愿书对王爽的“指控”包括:向老师提出对孩子“特殊照顾”、不尊重学校规章制度、影响班级荣誉、反对其余家长加强孩子课后练习的要求、长期在上课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