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卅路是苏州一条并不喧哗的街道,两旁是高高的梧桐树,葱郁的枝桠掩映着长长短短的小巷子。路南口一条长不过百米的窄窄弄堂,粉墙灰瓦,便是大名鼎鼎的九如巷。
叶圣陶曾说:“九如巷张家四个才女,谁娶了都会幸福一辈子!”
张家四才女,中国近代史上媲美宋氏姐妹的张家四姐妹: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四姐妹。
她们姿容出众,才情横溢,拥有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四姐妹
大姐张元和在上海大夏大学读书时有“大夏皇后”之称,嫁给了风流倜傥的昆曲名伶顾传玠;
二姐张允和被称作“最后的闺秀”,优雅一世,丈夫是语言大师、汉语拼音的创始人之一周有光;
三姐张兆和与大作家沈从文的爱情家喻户晓,她是他“爱过的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四妹张充和是著名的昆曲艺术家,曾让卞之琳写下“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的动人诗句,她最后与美籍德裔著名汉学家傅汉思结为连理。
姐姐们的盛名下,张家的几个儿子显得不那么耀眼,实际上,他们一样有才华,品性纯良,只是命运各有差异,散落在人间。
张家十姐弟
01
张宗和是张家的第一个儿子,年,他的出生终结了母亲陆英连生四个女儿的尴尬,也开启了她再生5个儿子的劳累。
陆英虽贵为扬州著名盐商的千金,但嫁人后为夫家绵延子嗣是那个时代女人不可逃脱的命运。
自从21岁带着十船嫁妆嫁入合肥望族张家,直至36岁因拔牙患败血症离世,短短16年,陆英怀孕14次,生产了4个女儿5个儿子。
当她灯枯油尽时,张宗和只有八岁,他双手捧着母亲的头进棺材,一手的冰凉。
陆英临终前对张宗和说:“现在别哭,你哭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哭”,陆英去世前,把孩子的奶妈和保姆叫到身边,每人分配两百大洋,嘱咐她们无论遇到何事都要将孩子带到18岁。
这是一位母亲能给予孩子的最后的保护。
身穿洋装的陆英
由于张家素来善待下人,奶妈和保姆们严守着承诺,即使后来张家慢慢衰落,政局动荡,她们也终生跟着自己带的孩子,并由这些孩子养老送终。
张宗和跟着夏妈长大,亲如母子。晚年时,夏妈因为病痛常常在夜间折腾,尽管一夜要起三四次,劳累不堪,但张宗和依然耐心地照顾她。
夏妈去世后,张宗和大哭一场,觉得自己怎么付出都不能报答她几十年的养育之恩。
比起那个终日忙于家事、不停生产又早逝的母亲来说,也许夏妈给了张宗和最具体的母爱,但这份具体的爱,也是母亲陆英以自己的智慧、善良为他积累而来的。
张宗和的性子很像父亲张武龄。
作为清朝名臣、淮军将领张树声的嫡孙,张武龄(后改名张冀牖)自出生就被寄予厚望,但他却如同闲云野鹤一般。
他痛恨赌博,不与抽大烟的纨绔子弟同流,他不喝酒、不纳妾,爱好就是读书。
年,张武龄自掏腰包,耗巨资创办乐益女中,为穷人孩子减免学费、设立奖学金,不接受他方资助,以保持独立性。
创办女校期间,张武龄一直亏钱,家里的孩子都知道,要等乐益的老师发完工资有余,才轮到自己交学费。
“那个时候,张氏家族其他族人都说他是败家子,是傻子,不把钱留给自己的儿女身上,供他们出国留学,给他们荣华富贵的一生,却把钱都花在了外人身上。”
但张家的儿女在父亲的引导下,收获了开阔的眼界、高雅的情趣、自由的思想、平等的意识、悲天悯人的情怀,这是他们受之不尽的财富,所以有了名扬天下的“合肥四姐妹”,有了十子皆成才的九如巷张家。
作为张家的长子,张宗和被管得很严,他性格腼腆,“羞答答的像个女孩子”,在家人眼里,他是姐弟中最最老实厚道的。
他很安静,爱写日记,把所有的心思和秘密都写在那里。
年龄相仿的四姐张充和是张宗和的好伙伴。“我们玩得多,吵得亦多,通信亦通得多。”
在父亲的熏陶下,张家孩子多热爱昆曲,除此之外,姐弟俩还经常一起谈论书法,诗词,美术,历史等传统文化,两人常常结伴看戏,听讲座,四处参加曲会。
长大后各自天涯,但他们从未忘记对方。
从年起,张宗和开始与去了美国的张充和通信,直至年底病重,近三十年,姐弟俩来往了三百多封信件。
信里他们家长里短、诗词歌赋,无话不谈,仿佛他们之间没有横亘着太平洋,只是并肩坐着,转头在对方的耳旁说悄悄话一样。
和所有的少年一样,张宗和也曾热血澎湃。
他在东吴大学附中读书时,心系时事,一次北伐军招募军官,他从学校偷跑出去报名跟着队伍走了,吓得家人赶紧派人把他追回来继续读书;
他参加学生爱国请愿活动,亲身经历并记录了蒋介石与请愿学生的对话……
不过长大后,在家庭的熏陶和个人性格作用下,张宗和发生了变化。
年,17岁的张宗和考入东吴大学,次年转学,考进清华大学历史系。
30年代初,校园运动风起云涌,而张宗和却极少参与其中,他迷上了昆曲,参加了俞平伯主持的谷音社。
父亲张武龄对于昆曲颇有研究,他曾将昆曲引入自己创办的学校——苏州乐益女中和平林男中,还邀请名师教女儿昆曲唱词和表演身段。
在张武龄的影响下,张家的孩子们都为昆曲—这个中国最古老的剧种之一的传承作出了贡献。
张充和
张宗和就在业余时间教授昆曲,“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汪曾祺就曾向他请教吹笛。
时代隆隆向前,有人站在潮头击浪,也有人在默默流淌,润泽着历史的干枯与焦灼。
大学毕业后,张宗和被父亲叫回家去乐益女中教书。
在这里,“太子爷”再低调,同事们也都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当了一年教员,便绝不再当下去,换别的事做做还可以。”
但实际上,从乐益女中、宣威乡村师范、昭通国立师范学院、云南大学、立煌古碑冲安徽学院到贵州大学,张宗和这辈子都没离开过讲台。
抗战结束后,张家十姐弟曾在上海齐聚,后回到苏州,继承父亲遗志,变卖田产,复兴乐益女中,由张宗和担任校长。
在姐弟们齐心协力下,学校渐入正轨。年,张宗和应朋友邀请跑到了千里之外的贵州大学教授历史和戏剧。
他离开的理由是在自家办的学校做事拿工资感觉不好意思,但是他对姐姐张充和坦言:
“为什么要到贵阳来呢?还不是怕当校长,怕当老大,管家务事。”“我才是真正怕事的人。”
他从来不是一个勇敢地、冲在前面的人,但他是一个有坚定方向、不随波逐流的人。
张宗和做了一辈子教书匠。
他曾教授历史,他的历史课通俗而灵活;他热爱戏剧,留下了厚厚的戏剧文稿;他兼职的戏曲课更是培养了一批人才,把天籁昆音传播到了黔东南地。
02
张宗和有过两段婚姻,第一段虐恋爱情,第二段清新治愈。
年暑假,清华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张宗和与四姐张充和一起去青岛游玩。
在青光曲社的聚会上,他认识了“孙小姐”—孙凤竹。
孙凤竹素颜一般,“牙齿太稀,缝太大”,但她性格活泼、大方、聪明有趣,昆曲唱得不错。
张宗和回家后,他们开始通信,情愫暗生。但孙凤竹却并非张宗和的唯一,“现在还不想结婚,一旦想结婚,而某一位跟我最近,这事便成了。”
他的世界里有太多备选,需要主动、费力才能得到的东西,他不会选。
张宗想娶孙凤竹,家里反对的人很多,因为孙凤竹患有严重的肺病,这在当时,几乎是“绝症”。
但张宗和并没有考虑那么多,年轻人,爱得简单、纯粹,往往会忘了周围的一切。
两年通信柏拉图恋爱之后,年7月底,张宗和与孙凤竹订婚,随后为避战乱,俩人辗转内地,年2月5日,他们在昆明朋友家里举办了婚礼。
虽然张宗和并不想结婚,“但不结婚又把她往哪儿放呢!”他不忍心辜负她,而且他把婚姻也想得简单,“只要她诚心爱我,我绝不会把事情弄坏的。”
但简朴的婚礼后,张宗和怅然若失,甚至想哭。
婚后的生活,剥去了美丽的包装,露出残酷又甜蜜的真相。
好的时候,他们很好。一起唱昆曲、读书,即使孙凤竹住院,张宗和“每天到仁爱堂去看凤竹,到晚上才回去睡。”
但差的时候,很糟。
孙凤竹的病越来越重,经常发烧、咳嗽、吐血,她希望张宗和能陪在她身边。一旦感觉被疏忽,她就会情绪失控,把水泼在被子上,摔东西,把门反锁,把死啊自杀啊挂在嘴边。
张宗和耐着性子哄,面对妻子的无理取闹,他只是忍着不吭声,因为他知道是病魔把她摧毁成这样的。
此外,生活的琐碎以及经济的拮据,让他们处境雪上加霜。
婚后,张宗和一直在教书,他的收入并不高,要为孙凤竹看病、补充营养,还要时不时借钱给沈从文家,时常不够。
孙凤竹身体不好,很多家务都要张宗和去做,有时候还得整夜不合眼地照顾生病的她,诞下女儿,还要照顾孩子。
为了多挣钱,张宗和只得多上课,曾经锦衣玉食,现在要为了碎银慌慌张张。
“减了一小时五班的地理,加上四小时初农的国文,乖乖,又是二十四小时。不过我想多拿了这几块钱,给凤竹买火腿也是好的。”
好了吵,吵了好,到了最后,张宗和“每天回家都担忧,担忧娃娃哭、凤竹在家生气。”
重压下,他变得低落:
“又是一天来了,又是不能快快乐乐的一天,又是有许多不得不做的事儿,明明知道日子很不好过,但是又不能不过。”
张宗和几次想到自杀,在孙凤竹的苦劝下,他才放弃了这个可怕的念头。
当被生活揉搓得麻木后,日子反而过得安稳。
年2月26日,作为张家长子,张宗和带着妻女回乡处理祖产事宜,由于舟车劳顿,孙凤竹病发,7月1日,她香消玉损。
张宗和强忍着悲痛为她收拾身体,为她洗脸,替她擦上心爱的胭脂。在他眼里,妻子还是漂漂亮亮的,只是瘦了点。
她安安静静地躺着,似乎只是睡着了。直到有人来抬棺材盖,要把她盖上,张宗和才慌着说:“慢点,慢点!”因为,他还要再看看她啊!
爱也好,恨也好,终于到了终点。而当这一切来临时,回忆里却永远是曾经的美好。
年,张宗和把这段爱情、婚姻生活写进《秋灯忆语》,用草粉纸简印,赠送亲友,纪念亡妻。
虽字迹模糊,装帧简陋,但字浅意深,读来让人动容。
张宗和的第二任妻子刘文思,是他的表妹,也是刘铭传(清朝洋务派代表人物、台湾省首任巡抚)的后人。
如果说孙凤竹是夏日,忽而烈日忽而暴雨,那么刘文思则是春天,和煦温暖。
听说了丈夫与孙凤竹的故事后,刘文思对着孙凤竹的照片,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她把孙凤竹所生的女儿视若己出,导致亲生女儿抱怨只有大姐才是她亲生的。
医生出身的刘文思,把张宗和照顾得无微不至。张宗和说以前年轻时对生病而坏脾气的孙凤竹各种包容,反倒在年纪大时与刘文思计较起来。
这种计较,是一种被爱后的放肆,委屈了可以诉说,痛苦了可以分享,受伤了可以撒娇。
在那段刻骨又折磨的婚姻后,张宗和得到了治愈。
这让张家人十分感激,张充和曾经在给侄女的信里写道:“我永远爱你可敬的妈妈同你们下一辈再一辈。”
他们相伴一生,渡完了悲喜人生。
结语
年5月15日,张宗和去世。
他的遗嘱说死后将他烧成灰装进一个珐琅彩的盒子,抛进太平洋或长江里去,盒子上刻着:“这是一个很平常的人,他现在是很平常的死了。”
他的愿望很简单:“希望能够到家就安安定定的过一阵子,也享一点福。”
在这个慕强、虚荣的世界里,强者有强者的精彩,而所有平常人也应该可以找到灵魂所安处,坚守本心,安享属于自己的小小幸福。
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害怕成为一个普通人,对吗?
资料来源:
《张宗和日记》
《秋灯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