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坊支教回来一年有余,重新融入城市生活的我,似乎还是不能完全适应学校小饭桌的伙食。
肉多,且花式也多,忍不住盛饭又尽量少盛饭的我,经常会因为剩饭而感到无比尴尬。尤其是看到孩子们拍着队把剩下的饭菜倒进门口的桶里,心里更会感到痛心不已。
每次值班,我都会在开饭前嘱咐了又嘱咐:不喜欢吃的饭菜记得和同伴交换一下!饭量小的同学记得和同伴分享一下!
后来,我找到一个感觉非常文艺的口号,把它送给全班的孩子:为你盒里的饭菜找一个合适的家。这个家,是你,也是他。没有体会过饥饿滋味的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着小脑袋。
经历了一年的农村支教生涯,其实肠胃早已适应了清淡饮食的生活方式。对着一盆盆大鱼大肉,着实没了大快朵颐的兴趣。倒是食堂角落里放着的那盆腌咸菜,更能让我找到久违的亲切感和蠢蠢欲动的食欲。
它让我想起张坊镇,我支教了一年的那个地方。
我们在那里的生活,可谓极其简单。食堂的菜谱几乎不怎么变过,菜花、芹菜、土豆.......谁也不争不抢,轮流上桌,白菜炖豆腐更是饭桌上的主角儿,天天见;至于早餐,几乎更加固化——蒸包搭配小咸菜,雷打不变。
要说变化,其实也多少有些。咸菜的食材起初只有海带丝,后来加了些花生和芹菜进去,令我们很是欢欣鼓舞了好一阵子。到了冬季,当地一味绝好的食材开始上市,很快便成了食堂腌制咸菜的主打食材,乡民们管它叫——洋姜。在农村,人们习惯于把一切舶来品贯之以“洋”字,以示与土生土长的物品做个区分。
洋姜,又名菊芋,是一种多年生宿根性草本植物。名虽为姜,其实和我们常吃的普通姜并非同一科植物,它的原产地是北美洲,后经欧洲传入中国,和洋火、洋枪一样,是名副其实的舶来品。中国人善用各类食材。用盐腌制洋姜,大抵从洋姜进入神州大地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而我对咸菜的深度认知,也几乎就是从这名为菊芋的洋姜开始的,同来支教的七位老师中,苏老师是位居家高手,爱吃,也极擅长鼓捣各式各样的美食。一般人做的饭菜,已然很难入眼,更别说是食堂的大锅饭。
因为食物的单一性,早晨的小咸菜对我们来说显得尤其重要,决定着一群异乡人一天的好心情。食堂腌制的各式小咸菜,美则美矣,时间长了,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至于到底缺了什么,一群人咂摸着嘴巴,不说话。
很快地,苏老师不声不响地在张坊大集上买了一大堆洋姜,大量上市的洋姜新鲜又便宜,带回家亲自腌制了,又带回学校来。那味道与食堂的小咸菜果然不同,清脆,咸香,吃起来也格外爽口。据他说,制作的方法也极为简单,将洋姜洗净,切片,放盐卤去水份,热锅上油、米醋、生抽和大料、花椒熬制,待洋姜晾干后倒入,浸泡几天后就可使用。
早餐桌上,一群人围着那瓶小咸菜吃到停不下来。浸泡后的洋姜色泽金黄,油亮亮的,一看就让人馋延欲滴。自此之后,我们一群人也纷纷效仿,开始了自制咸菜的历程。
每周的早餐会,也几乎成了咸菜品尝会。腌制的食材从洋姜开始,逐渐向黄瓜、萝卜拓展。最受欢迎的是那小黄瓜,腌制过后越发青翠,小手指头一般粗细,上面有细细的刺,一口就能吃掉一个。大家品尝着各自腌制的咸菜,不断总结经验,竟然颇有心得,在腌制咸菜的路上越走越远,已非当初的菜鸟可比了。
自此,与咸菜的缘分似乎越发深厚。闲时读《诗经》,也能在《小雅·信南山》中与它相遇:“田中有庐,疆场有瓜,是剥是菹,献之皇祖。”这里说的“菹”,其实就是用生酿的方法保鲜蔬菜。年前的贾思勰,也在《齐民要术》中用大段的笔墨,记录了腌制蔬菜的方法。由此可见,咸菜虽不是正经菜肴,却也是有历史有文化有内涵的,不可等闲视之。
周四,我们照例驱车去县城打打牙祭。这次去的,是一家面馆,以手擀面闻名。面还未熟,掌柜先免费给我们上了一碟小咸菜,味道竟然与我们自己腌制的截然不同。真真让我们惊喜!同样的一碟脆萝卜,却清脆甘甜,丝毫没有油腻的味道。我缠着老板打听腌制的秘方,掌柜的笑了笑,却不肯多言语,只说这萝卜咸菜很受顾客的喜欢,很多都是回头客呢。问不出来,只好和同伴一起讪讪地离开了。
回去以后,却还是念念不忘,竟然到了食不知味的地步。没隔几天,我又跑去那家面店吃面,临走时,还没忘买回家一小袋,继续研究。如此反复几次,掌柜的大抵是被一名吃货的坚韧劲儿打动了,把腌制的方法说了出来:取水果萝卜洗净,只片取表面的一层,铺厚厚的一层白糖去除水分,晾干后放白醋、生抽和泡椒,腌制几天后入味即可食用。
我暗暗记在心里,回家后如法炮制,腌制出来的萝卜味道果然不同凡响,我们还给它起了个名字以作纪念——萝卜脆。因着这枚小小的咸菜,给我们单调的支教生活增添了不少的乐趣。以至如今,仍念念不忘。
说起来,我与咸菜的结缘其实原本更早一些。记得小时候,我们家一年四季也都不缺咸菜的身影。在储藏室的一角,母亲就收藏了一个陶瓷的黑色瓦罐,专门用来腌制咸菜。那瓦罐应该有很多个年头了,看上去很是温润光滑,透着岁月的沧桑。酿酒的有个酒海,倘若咸菜也可以,我想也可以算作是一缸盐海了吧。
在那个物质不丰盛的年代,咸菜因着易于储存,几乎是每家每户餐桌上的常客。炒菜不能用的白菜根、香菜根、卷心菜根,打下来的萝卜皮,自家树上采来的香椿,可都是腌制咸菜的好材料。随手放到备用的咸菜缸里,不用多久就能端上桌。
母亲说,一碗白饭一碟咸菜,胜过山珍海味。幼时的我其实和现在的孩子们一样,总是难以理解这句话的深意,咸菜怎么能比肉好吃呢?尤其是看到咸菜缸里还经常会长出白毛,我就更不肯吃了。每当这时,母亲也总是由着我,把盛放肉菜的盘子向我跟前推了又推。她自己的面前,还是那一碟小咸菜。
许是小时候对咸菜的印象太深了,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我仍然不喜欢咸菜。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和咸菜有什么交集,直到来到张坊支教。生活是如此的奇妙,最初的记忆再一次被唤醒,也刷新了我对咸菜的全部认知。
一个周三的午间读书会上,吃饱喝足了的孩子们安安静静地读着自己喜欢的书。我坐在讲台一侧的椅子上,也读着自己喜欢的书。一不小心,在汪先生的《旅食与文化》一书中,竟然再次与咸菜不期而遇。书中提到了保定的一味特产,那是一种带缨子的小萝卜,腌后寸把长的小缨子也还是碧绿的,极嫩,微甜,极为好吃。而它的名字,叫做“春不老”!
是怎样一颗玲珑剔透的心,才能给腌菜取这样一个诗意盈然的名字啊!我甚至能够想象,最初腌制它的那只手,一定是莹白的,素净的,每一个动作都温柔缱眷,怀着对春天的无限眷恋。被她封藏起来的岂止是一缸萝卜,更是即将逝去和已经逝去的美好时光。而那些做到餐桌边的人,也一定会因为这美丽的名字,心中生出无数美好和诗意来。
小小的咸菜,从来不是饭桌上的主角,却因有了这个名字,和春天紧紧相连,在沉寂中萌生出无限的希望。春天总是短暂的,再多的美好,也终究会烟消云散。那些春日里的苍翠欲滴,秋日里的累累果实,却可以借助腌一腌、酱一酱的方式保留下来,成为舌尖上不老的春华秋色。
我和孩子们约好了,明天的午餐会,就从光盘行动开始吧。哪怕一枚小小的咸菜,也有它的历史和文化;哪怕一粒小小的米,也不能浪费。
(作者:陈玉珍,笔名蓝茵,济南市槐荫区实验学校语文教师,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