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薛晋文
印象中,我没有上过真正的幼儿园,上世纪70年代末的晋西北吕梁山村里也没有幼儿园可上,升入一年级前需要在小学的识字班打基础,大概就是今天的学前班。在识字班同样能学到不少东西,许多有趣的启蒙知识令人难忘,一些基本的拼音字母常常被老师编成顺口溜,现在我还能随口背诵两句,比如,“ɑ像个小姑娘,辫子朝后扬”“jqx三兄弟,见了ü眼就挖去”。为了让学生快速记住阿拉伯数字,老师领着我们摇头晃脑地反复朗读“木棍1,鸭子2,耳朵3”,充满童真童趣。
我的小学曾是一座小庙,屋檐下是麻雀和其他一些小鸟的家。上课时它们经常扑腾起来,进进出出自由自在地玩耍,按捺不住的同学会跳起来去抓麻雀,教室里顿时乱作一团,有时动静太大,墙壁上的尘土都震落下来,于是将书本抖一抖,呼吸着泥土味和书香味混杂的空气继续上课。
那时,教室里没有像模像样的桌椅板凳,村口的老树砍倒后,木匠们用大锯锯开,取中间最平整的板材,老师搬来红砖垒成小砖垛,将板材横在上面,于是大通铺式的课桌就安装好了。桌子有了,但是小板凳没有,需要自己从家里带。下课时,顽皮的同学将小板凳翻过来当马骑,一路横冲直撞,好不热闹。为了防止小板凳丢失,常常是早晨带来,晚上带走,有的家长不放心,怕半路丢了,索性拿绳子将小板凳拴在孩子腰间,走起路来就像拨浪鼓一样左右晃荡,成为蜿蜒山路上一道独特的风景。
冬天里,同学们要轮流值日看好用来取暖的碳炉子,有时候隔夜起来炉火灭了,要自带玉米芯和柴禾再次点上。遇到柴禾难着的时候,老师和我们轮流用嘴冲着炉口猛吹,浓烈刺鼻的烟扑面而来,眼泪和清鼻涕会扑簌簌地流下来。烟火的气息在教室上空缭绕着,弥漫着,许久才随风散去。
那时候家里实在是穷,买不起书包,娘就用粗布和针线自己缝一个,不大不小挎在身上正合适。每当有了新书包,就想四处炫耀一番,神气十足地走在乡间小路上,觉得自己是个文化人。到了高年级,需要更多的文具。买不起像样的铅笔,我就捡同学扔了的铅笔头凑合着写。爹从乡供销社买来一大张白纸剪裁成算术本,本用完了,索性拿石笔在石板上写写画画,石笔用完了,就随便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我曾找来牛皮纸或香烟盒,拆了在背面书写。在乌黑的牛皮纸上写的字很难辨认,有一次老师为此生气了,把娘叫来批评了半天,娘转身离去时的那一抹眼泪让我久久难忘。
六一儿童节到来时是最快乐的,鲜艳的红领巾早早地戴在了胸前,乡村小学热闹得就像过年一样,老师借来了秧歌队的锣鼓,一边教我们,一边给村民表演,滚铁环、踢毽子、猜谜语、丢手绢等趣味活动能让我们开心好几天。当然,少不了简单而隆重的表彰会。作为“三好”学生得到的铅笔、橡皮和文具盒,我一直舍不得用。崭新的奖状领回来总要高兴好几天,就像过年贴画一样,要贴在窑洞里最醒目的位置。
村里小学有一片自留地,老师常带着我们下地劳动。春天,我们一起将地里的玉米或高粱茬子整理干净,将农家肥均匀撒开,学着大人的样子将种子埋入土中,似乎满眼都是收获的景象。夏天,校门口的庄稼长势喜人,走过路过总要回头看几眼,就像惦记自己的亲人一样,人和土地的感情就这样在我们心里扎了根。秋天,和老师们一起掰玉米、刨土豆。点燃一堆柴火烤土豆,新鲜的土豆冒着热气,带着泥土的芬芳,让人百吃不腻。
在贫困年代,老师和桌椅板凳一样稀缺。记忆中,我的小学许久没有派来科班出身的公办教师,民办教师不太稳定,遇到家里有生老病死的大事,可能早上还在上课,第二天就不来了,换老师是常有的事。但我们的老师都很敬业、负责,手把手地纠正我们握笔和坐立的姿势,板书一笔一画写得工工整整。遇到实在捣蛋的学生,老师晚上会跑到他家去叮嘱半天,费心劳神的样子一点都不输亲爹亲妈。
小学快毕业时,村里在东川河两岸建了一座石拱桥,语文老师给我们布置了命题作文。老师夸我作文写得不错,拿着作文本给大家又是读又是看,激动得像个孩子。在老师眼里,学生的进步比自家粮食丰收了还要高兴,当时我理解不了老师的心情,斗转星移,没想到长到后我就成了她。参加工作走上讲台,看到学生的进步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激动,慢慢明白了老师对学生的那份深情。现在我勉强能写点东西,和老师当年的鼓励和付出分不开。
再后来,语文老师突然说要走,临别前,她把我们一个一个地抱在怀里舍不得离开,眼里噙着泪水说不出话来,那一天我们都哭了,闻讯赶来的爹娘们也哭了。听说老师嫁到了邻近的县里,之后就断了联系,再也没有见到她。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从未忘记那所小学,从未忘记那些老师。
《光明日报》(年04月22日15版)
(责任编辑:景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