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银东
（摄影：PjGo）
没有想到，你会来我的学校，在那个夏天的上午。
后来听你说，终于架不住你的伶牙俐齿、软磨硬泡，一向严厉的上司还是破例批准了你的请假。你骑一辆单车跋涉了近20公里的路程，专程跑来看我，看我工作的地方——一个盐碱滩上的初中学校。你说，由教室里乖乖听课的学生，一下子变成讲台上呼风唤雨侃侃而谈的老师，那种感觉怎么也想象不出到底是什么样子，一定很享受特神气吧。
尽管在信中，你多次说，某一天上午或下午一定会来看我。信中你还与我慷慨约定，甚至动用了名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看你……看到那慷慨激昂、信誓旦旦的话语，我笑了——你还是一个单纯的孩子，世事繁杂，并没有磨蚀你一颗纯净无暇的心。
我们见面的情景该是怎样一番样子？想了又想，盼了又盼，却也想象不出。尽管有见面的准备，当你通知我已经来到学校门外时，我还是非常的惊喜，有点不敢相信。
记得，那天阳光很好。明媚的阳光照在静静校园里，校园花坛中那片浓郁的波斯菊，在灿烂的阳光下，像梦一样尽情开放着，给人带来一些始料不及的惊艳。
波斯菊，那些美丽绽放的菊花，为盐碱滩上朴素简陋的校园陡增了无限生机。
你也惊诧于那一大片茂盛浓郁的波斯菊了。你说，没有想到在这贫瘠的盐碱滩上，在这偏僻的校园里，还能见到如此娇艳的菊花——真比县城塔影公园、绿化带里的那些，还要艳上一千倍一万倍，更加让人心旌飘荡呢。
在语文组办公室里，面对我那一群热情好客的同事喋喋不休的询问和有些许暧昧气息的眼神，一向落落大方的你，不知怎的忽然变得有些含羞腼腆了。白皙的脸上泛起了朵朵红晕，恰似办公室外面含苞欲放的那些波斯菊。
带我去看看你的那群学生，好吗？你的语气极其诚恳，甚至有些乞求般的幽默味道。
自从告别校园，我们已经习惯于书信交流。在给你寄去的每一封信里，我几乎没有一次不提到我那群可爱而调皮的学生。并且每每自觉不自觉地用活泼、可爱、机灵、聪颖诸如之类的词来形容他们。说真的，世界上再优美、再夸张的形容词用在他们身上，都不为过。我坦言，正是他们一大帮男孩儿女孩儿，用他们无比的青春活力，用他们尽情绽放的理想，用他们清澈如水的眼眸，驱走了我两次高考落榜的失落惆怅，点燃了我心中的希望，帮助我跋涉过“黑色七月”的阴影。他们灿烂的笑靥、青春的脸庞，让我似乎找到了今生永远的快乐和幸福。
那种幸福与快乐，常常不经意间自我心里迸发开来，一大片一大片撒在我身旁，绚烂着怒放着，让我真切倾听到一种花开的声音。
你说，你好羡慕我；
你说，当“孩子王”的感觉一定很美很美；
你说，有机会你也要当一回我学生的老师……
一片明媚艳丽的阳光，透过办公室窄巴巴的窗户，照射在办公桌上。一些曼妙的光影便在办公桌一隅舞蹈着。踏着上课的铃声，我的同事们拿着教科书陆续走出办公室，向各自的教室走去。
迎着波斯菊浓郁的芳香，我带你走进我任课的初三（2）班。你迈入教室门槛的一刹那，刚才还像炸了马蜂窝般喧嚣吵闹的班里，突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静得有些让人不知所措。在学生们一片惊异、欣赏、羡慕交织的目光里，你小心翼翼地走到教室后面，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双膝并拢，把我临时找来的一本初三语文课本，摊放在你淡雅漂亮的裙子上。
这是我高中的同学，她叫F.H——我向我的那群毛头学生们，这样介绍说。
我的那群学生，那些一脸稚嫩的男孩儿女孩儿，又一次齐刷刷将目光拢向你，并爆发出一阵细小的惊呼。
一定是你大方美丽的气质，引来他们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青春遭遇了美丽，如同雨巷中邂逅撑着油纸伞的丁香般的姑娘，风华正茂的学生们自然无力抵挡。
你起立，鞠躬，朝学生们微笑着点点头，算作和我的那群学生们正式认识了。你的样子极其文雅，极其有感染力，让我也暗暗有点钦佩不已。
在你期待的目光里，我踏着澎湃的心跳登上讲台，开始满怀激情地讲授我的课文。仅仅一年的教学生涯，我似乎已经习惯了那熟悉的、神圣的讲台，我把三尺讲台当成了人生的舞台，在上面尽情演绎着一种因高考落榜久经压抑而爆发的精彩。
因为你的在场，我感觉自己竟然一下子有些许激动了，声音偶尔也莫名发颤——就像你参加全县演讲比赛前在高三（6）班讲台上的那次“预演”一样——我的那些鬼机灵的学生们，肯定也及时准确捕捉到了我嗓音里那一丝细微的颤抖。
那天，正值学习文言文《孟子》里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篇。我飞舞着粉笔在黑板上“吱吱呀呀”板书时，你认真地看着；我用南腔北调的“普通话”领学生朗读时，你也跟随着小声地读着……你的神情那么专注认真，举止那么彬彬有礼，让我联想起了高中课堂上你认真听课的样子。
一段讲授完毕，我便安排学生朗读，自己则背了手在教室里慢悠悠踱着——这个在课堂上司空见惯的老师的代表性动作，一年教师生涯，我觉得自己竟学得如此天衣无缝、完美无缺。
此起彼伏，学生朗读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仿佛炎炎夏夜里的蛙鸣蝉噪一般，让人心醉。
你悄悄对我说，我想现在做一回你学生的老师，好吗？
我点点头。
记不清，你是以一种怎样的步履和神态，踏着学生们起伏跌宕的声浪，走上那三尺讲台的。只清楚记得，当时你的脸上泛着红晕，显然有一些羞怯和激动——像你高中演讲成功后在同学们热烈的掌声中走下讲台时，一模一样。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你认真领读着，一字一句，抑扬顿挫，清脆嘹亮。你的有表情的朗读，极富激情和感染力，在我们同学们当中你是早已被公认的“演讲家”。你优美的朗诵，依然宛若天籁，自然也感染到了课堂下那群青春初绽的孩子们。他们一个个变得兴奋不已，兴致高涨，大声地跟随着你在读。像一条条在清澈的水中自由游动的鱼儿，像一阵阵在村庄之上随意飘荡的风儿，像一朵朵在田野里静悄悄开放的花儿，课堂上气氛异常活跃而热烈。
那群翩翩少年们共同演绎的快活热烈的气氛，也使讲台之上的你，沉浸在一种无比的激动里。那一种入境的陶醉，使你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光彩。课堂上的你，灵动而张扬，快活如风，在讲台上走来荡去，似一只轻盈欲飞的美丽的蝴蝶。
“叮铃铃……”下课铃声响起,你依然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你向我的那群学生们鞠躬道谢。我发现你的眼眸里竟然闪动着一颗颗幸福的泪花儿。
你离开学校的路口，我们挥手道别的时候，西方天际已染遍了红霞，夏日的天空五彩缤纷。
我一定还会来看你的，还有你的那些可爱的学生——临别，你恋恋不舍。
你远去的背影，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你的长发在风中微微飘动，那么美。
几天后，你派信使送来了问候。信中我听到你絮絮的诉说：感谢你，给了我人生中一次当老师的机会。你不知道，站在讲台上，被一大群快乐的孩子包围着，那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当一群孩子的老师，原来可以这样幸福的。
你说，你会永远珍藏生命里唯一的这一次。
从那以后，我也经常向我后来的学生们讲过起一段优美的往事——
我的同学，一个美丽的高中女同学，某个夏日，在我们学校课堂上，曾经快乐成一只翩然飞舞的蝴蝶……
（摄影：MojtabaFahiminia）
作家简介
苏银东，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无棣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文学作品散见于《中华诗词选刊》《西部散文选刊》《诗选刊》《前卫文学》《时代文学》《当代散文》《齐鲁晚报》等。著有散文集“炊烟三部曲”《又见炊烟》《梦里炊烟》《炊烟依依》，报告文学集《回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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