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里转来一名女生,同学们正在孤立她。身为班主任的我已经了解了情况,坐视不管的话多少有点过分。然而说实话,我也有些讨厌这位转学生。不,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是不爽,因为不爽比讨厌更难找出缘由。
「我先下去开车。」我对儿子明波说:「动作快点,时间不等人。」
听到明波在房间里应了一声后,我匆匆下楼。
六点半的街道空荡如洗,唯有几盏街灯点缀着。
嗯?这是什么?
一片被谁撕烂的碎纸恰好飘落到我肩上,上面写着两个字:
「叶子。」
1.董莉是从市里转来的,这或许是我身为县城高中班主任不爽她的第一点。我问过其他的科任老师,除了英语老师对董莉有些好感外,其他老师均和我意见相似。
董莉带有几分城市里的傲气,她偏爱打扮自己,妆容也好,衣饰也罢,总是要把自己弄得光鲜亮丽。这种「冒头」的习惯大概是董莉受人反感的主要原因,不光是同学,所有老师也一贯讨厌成绩不怎么样,却喜好装扮的学生。说到成绩,董莉几乎所有科目的成绩都烂得一塌糊涂,唯独英语可以考出班上难得一见的高分。听明波说,董莉喜欢看美剧,下课也看,上课也看——用她最新款的手机。在我心里,英语是具有外来倾向的科目,董莉的偏科,似乎都沾染了些许城市的气息。我曾听说,董莉在与同学的相处中,也喜怒无常,甚至在课上,当着所有同学的面骂她的同桌为「乡巴佬」。两位女生差点打起来,事情最终以我将这位被骂作乡巴佬的同学调离董莉数张桌子远为终结。总而言之,那时大部分人都觉得董莉似乎不太看得起我们,我们这个县城,我们这个班。
我曾一度希望董莉能尽快从我视野里消失。她的确很快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却再也不能够消失在我的生命中——我永远无法忘怀看到董莉尸体时的画面。那场景在很多深夜里,都会在我脑海里乍现。
董莉死时,距离毕业仅剩一个月。
故事可以从6月15号说起,那天是周一,三年级一班开始了上午的最后一堂课。
2.
「宋子豪负责打扫、董莉负责……杨春丽。以上就是本月迟到学生的扫除分配情况。」我把分属于楼道各间教室的钥匙串随手掂了掂后放进公务包中,顿了顿说:「那我们继续上课。」「瓜田李下。」我在黑板上咚咚咚地敲下这四个字,翻看着笔记,念到:「意指正人君子要主动远离一些有争议的人和事,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嫌疑。」「那和瓜田有什么关系呢?」董莉忽然问道。我清清嗓子,双手杵在桌上说:「这是早在三国时期就有的典故。意思就是,你路过别人的瓜田时,不要蹲下来系鞋带,免得人家怀疑你在抱西瓜,你要是行走在别人家的李子树下,就不要扶正你的帽子,免得人家看见了,说你在偷李子。」董莉扭了半边身子,一挑画得尖锐的眉毛,正色问:「三国时就有鞋带了吗?原来那时候就有人穿球鞋了啊。」此言一出,几位男生率先笑了出来,笑声像冲垮河坝的第一注水,教室里顿时被大家的嬉笑灌满,唯有董莉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一本正经地眨着眼,仿佛弄不懂大家在笑什么。我的脸烫了一些,讪笑说:「三国时期当然没有球鞋了,这只是举个例子。」我急忙翻动手上的笔记,说:「古人穿的是履,具体用不用鞋带,得问你们的历史老师了,关于这个成语的原句……」第一桌的班长李三叶突然站起来接了我的话,继续道:「原句为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和乔老师说的一样,
在该做的地方做该做的事,在不属于你的地方,就守好规矩,希望某些同学在学习这个成语后,能有所感悟。」「董莉,」坐在后排的一位女生突然开口,笑说:「你以后可不要在李子树下涂睫毛膏啊!免得人家说你偷李子。」这位开口的女生叫杨春丽,正是之前被董莉叫作「乡巴佬」的那位。董莉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别过了头,望出窗外。我对李三叶点点头示意她坐下,并咳嗽让班上安静下来,说:「成语解释一定会出现在升学考试中,快毕业了,还请大家认真点。」
不知道是谁冒出来一句:「老师,你之前说月考要考,也没考呀,我们白白下功夫记了,岂不是很亏?」「你觉得亏的话,可以不记。有的同学就像学校后面的垃圾一样,垃圾污染了城市的空气,希望你们不要污染教室的空气。」我摇摇头,瞄一眼笔记,背过身,在「瓜田李下」的下面又写下了「孤芳自赏」四个字。「孤芳自赏这个成语……」我念道:「是指一朵鲜花在角落孤独地欣赏自己,常用来比喻脱离群众,自命清高,自我欣赏的人。最早出自于宋代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李三叶停下手中的笔记抬头问:「那就是贬义了?」「嗯。」我回道:「最开始的时候,这个词是褒义,但后来被很多人不知情的人误用,也就做贬义用了。」后排的杨春丽忽地扬声说:「这个成语适用于正在看窗外的人。」杨春丽说的是董莉,董莉正在看窗外,非要加个成语的话,可以是心无旁骛。在教室里突然的发言,是需要回应的,或笑或侃。可此刻无人回应杨春丽,她只得垂眼摇晃椅子,以将自己的尴尬掩饰过去。「董莉!」我朝那边叫了一声。董莉悠悠地将头摆回来,好像我这一声不是以音速传过去,而是慢悠悠跑过去的。我有些生气,喝道:「你在看什么?!」董莉抿抿嘴,一双眼睛直白地注视着我,低声说:「我在看老鼠。」教室里再次沸腾起来,我甚至听到一些男生小声说乔老师确实有些像老鼠。
董莉面不改色补充道:「刚才楼下有一只老鼠。」「你上来!」我伸出食指直指董莉。董莉移步出桌子,铁皮空心的桌脚挂了一下董莉白色的长裙,桌子在地板上蹭出半尺,发出刺耳的声音。董莉皱眉,伸手想把裙子拽开。杨春丽用教室恰好听得清又不显得太过尖锐的声音刺说:「哎哟,这裙子得好几千块钱呢。」和杨春丽同桌的宋子豪也咂嘴应说:「的确得好几千。」半响,董莉终于走到讲台,问:「怎么?」我怒冲冲地指着黑板上的孤芳自赏四个字厉声问:「你来说说,这个成语是什么意思?」「是……」董莉回说:「一朵花自己欣赏自己的……」我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她:「出自哪里?!」董莉忸怩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杨春丽抢先替她回答了:「董莉!这个成语出自你啊!你怎么会答不上来呢?」这次杨春丽没有尴尬,大家像浪花一样此起彼伏地笑着。董莉羞红了脸,又抬头,猛地瞪了一眼杨春丽。宋子豪嚷了一句:「还会瞪人呢!」并带头嘘了起来。几乎所有同学都符合着发出「吁」的嬉笑声。董莉注视着杨春丽的目光惊慌地收回,朝着台下的声音反复扫了几次,又失措地盯向天花板,她的脸更红了。我的愤怒化为干冷的笑声荡在嘴边:「董莉,天花板上又没写答案,你看它干什么?」同学们听了我的刺话,又哄笑成一团。董莉看看我,又看看台下,我在刹那间从她眼睛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怨气。董莉下嘴唇一抬,又猛地拉下,用快把人耳膜震破的声音朝台下大吼:「你们笑个屁!」我心中一凉,教室里陷入死死的沉默。连我也不知如何出声。董莉有些狰狞,手一指,从空气中破开一条通向杨春丽的路径,吼:「尤其是你这个臭婊子,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杨春莉咬紧了牙,却不敢抬头看董莉。「够了!」我也提高声调,对董莉说:「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师?你这是什么行为?这里是学校!你现在给我回到位置上去!」董莉瞥了我一眼,安静地走回位置上坐下。
3.董莉坐下的瞬间,下课铃敲响了。「董莉,来我办公室一趟。」我留下一句话后离开教室,径直走到办公室里坐下。
我从手机里找出了董伟这个名字,直接拨通了他的电话。
董伟是董莉的父亲,我觉得有必要叫他来谈谈。
「爸!」
明波焦急地冲进办公室,慌乱道:「不好了!董莉和杨春丽打起来了!!」
我在惊愕中吩咐电话那头的董伟尽快赶来学校,一边起身挂掉电话,随明波快步走到班上。只见教室里的学生全都堆在讲台前,有的听到动静,大喊一声:「乔老师来了!」
人群为我让出一条通路,我皱紧眉头瞟了一眼杨春丽,她呆愣在原地,不敢与我对视,她手里拿着半截木棍,应该来自于教室坏掉的扫把。我又见董莉已经躺到在地上,箭步上前将她扶起。
「怎么样了?」董莉的双眼微微张开,眼珠轻微颤了颤,一时间没能说出话。
我把扶她坐起来,靠在讲台旁,提声问道:「怎么回事?」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也没人能正面回答我。
「明波,你来说。」我看向明波。
明波原地踏了一下,先是看看杨春丽,才缓道:「你走出教室的时候,董莉也起身准备出去,这个时候,杨春丽从卫生柜里拿了根扫把棍,追上来朝着董莉的后脑勺敲了几下。然后我就去叫你了。」
我暗想不妙,头部受到攻击弄不好要出大事。
「直接叫救护车。」我说着,拿出手机。
「我们看董莉昏迷下去,已经打过了。」明波回应我。
我让明波和我一同扶起董莉,吩咐剩下的人好好待在教室。我和明波一路将董莉扶出校门。
董伟的豪车和救护车几乎是同时到的。
我已经在电话中向董伟说明情况,在送董莉上救护车时,我执意陪同,被董伟推拒了,他说女儿有什么情况再作联系。
我让明波回教室上课去,独自踱了几步,无力地坐在校门口。午饭时,我接到董伟的电话,他说下午来找我谈谈。我问起董莉的伤势,董伟只说已经全面检查,并无大碍,其他的事情下午当面说。
时间来到下午,我独自守在办公室里,思索着该如何处理董莉和杨春丽的事。木门咚咚轻响了两声,又被吱地推开,一位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独自走了进来,正是董莉的父亲。「乔老师!」董伟从衬衣口袋里捞出一包好烟,抽出一只递给我略带微笑说:「董莉都跟我说了,我为她鲁莽的言行向您致歉。」「你来了!」我接过烟,拉了一条椅子请董伟坐下,开口道:「董莉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劳您费心。」董伟淡言。「那就好。」我点上烟,查找手机的通讯录说:「我现在就联系杨春丽的家长来一趟。」「不必了。孩子打闹出点意外很正常,况且董莉也没伤到。」董伟说着,将公文包放在桌上打开,并从里面抽出几张纸递到我面前:「我有其他的事要跟您说。」医院印章的诊断材料。董伟干笑说:「董莉一直要我们瞒着学校。」我拿起桌上的材料,上面清楚地显示董莉患有轻微的智力低下以及情感性精神障碍。
「也就是说……」我有些讶异:「董莉之前就患有一些精神方面的困难……障碍?」
董伟沉重地点头,说:「像今天这种情况,之前也不是没发生过。否则她也不会一直辗转于各个学校的初三了,请您像对待正常的孩子那样对待她就好,千万不要认为她有什么不同,我只希望她能顺利地毕业。」
4.
杨春丽自愿打扫园地卫生到毕业,算是对她行为的处罚。杨春丽袭击董莉是在周一,从周二到周四,董莉一直在请假。直到周五,董莉来的那一天,也是董丽死的那一天,也正是周五。
董莉的尸体被发现在号教室,门卫隔着窗户看到了一个伏倒在地的女孩。门卫打不开教室门,立即去找了值班的老师。四楼的钥匙都在我保管,所以值班老师第一个电话就打到了我的手机上。
我赶到教学楼时,他们正准备撞门。
然而我用钥匙也没能打开那道门——门是从里面反锁的。好在每间教室内都有木门相互连通,俯视下去,就像小楷本。隔开每个格子的线,就像隔开每间教室的墙,格子线的最上端,也就是木门的位置了。
我们通过连通的木门,从进入到。
董莉双手交叉伏在排列整齐的桌子之间,连面部也是朝向地面的,而她的身下则是一片血泊。
我尝试着抬起一点她的身体,发现她交叉的双手原来是一只反握在一把水果刀刀柄上,另一只被头部压住。刀正直地插入了她心脏的位置,连刀柄也有一点没入了血肉中。
而被她头部压住的手下,盖着四个用鲜血写成的字,正是前几日在教室里引出矛盾的那个成语:孤芳自赏。
我看到时心中一凛,四个字七歪八扭,写得十分不规则,令人诧异无比,我当时胃里翻滚,不住干呕,第一反应是这血字与我脱不了干系。
警察到了后经过一下午的调查,得出一个暂时的结论:董莉为自杀。
主要以三点为依据:第一,刀具上只发现了董莉的指纹。第二,董莉若为他杀,应该有打斗或挣扎的痕迹,而董莉身上只有前几日被杨春丽攻击的伤痕。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间教室,只有董莉能反锁。如果有人杀了董莉再出去的话,门就不可能从里面反锁了。而窗户都有防盗笼,想依靠窗户出去不可能。想将门反锁又出教室的话,除非有连通的木门的钥匙,从出去,而钥匙一直在我保管。要用小说里的词来形容的话,这是间密室。